close



引用網址:http://www.xiaodelan.com/bookinfo.asp?id=1596











沙漠的智慧



 






 


 


    在西元四世紀,埃及、巴基斯坦和阿拉伯的沙漠,住了一些為他們自己留下「怪異者」的名聲的男人。他們就是第一代基督徒隱士,他們拋下異教者的城市,遁入空漠。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其中的原因很多,而且也很不同,不過可用一句話總括:「追求救恩」。救恩是什麼?當然這不只是從外表遵從任何社團的習俗規則而已。在那個時代的趨勢是,人們很注意救恩的純個人性。在他們看來,社會——意指異教社會,局限于「現世」生活的視野和期望——好比一艘遇難的船,每個人都應該奮力地從出事的地點遊出去以保存生命。我們不必討論這種觀點是否適宜:只須記住,這是一個事實。這些男士相信,讓自己隨波逐流,消極地接受他們所認識的世界的信念和價值觀,簡直就是一個災禍。當時的君王已成為基督徒,「世界」也逐漸認識到,十字架是俗世權力的象徵,但是,這種種事實,只有加強他們遺世的決心吧了。


 


當世界在最大幅度上(我幾乎要說是狂熱地)達到政府基督化的時候,這些人竟遠遠離開它,這在我們今天看來,實在是很矛盾的事。這些人就和現代有些思想家,例如貝耶夫(Berdyaev)一樣,認為根本不會有「基督徒的國家」這回事。他們不相信基督信仰能和政治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進而產生一個全部基督徒的社會。換言之,在他們看來,唯一的基督徒社會就是精神的、超現世的:這當然是很極端的觀點,在現代這個基督信仰備受攻擊,人人都指責我們宣講消極主義和逃避(不能有效地解決現代問題)的時候,再重提這些觀點,無疑自招羞辱。不過,讓我們不要只從表面看問題。這些在沙漠的教父們的確能面對他們的時代的問題,就是說他們是少數走在時代之前的人物,開拓了一個新人和新社會的遠景。他們代表了現代社會哲學家(如耶士伯、穆福)所謂的「主流人物」的湧現,是現代人本位主義的先驅者。十八、十九世紀紀實用個人主義興起,貶低和腐化了這些主流人物所留下的心理學的寶貴遺產,不但有負於這些沙漠教父和其他默觀者,同時也無形中為現在大行其道的群體心態而鋪路。


 


這些人退避沙漠,既不是消極也不是純然個人主義,他們並不反抗社會。不錯,在某一個意義上,他們是「無政府主義者」,從這個角度看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害處。他們是一些不願意消極地讓他們認為腐化的國家管理和被人牽著鼻子走路的人,他們相信除了對因襲的價值觀奴顏婢膝地接受之外,還有別的選擇。不過,他們也無意把自己放在社會之上。他們並不帶著輕視的眼光而拒絕社會,好像他們總是高人一等似的。相反,他們脫離人的社會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在社會中,人被分為兩種:一種是成功的,強迫他人接受他們的意志的人;另一種是向成功人士屈服的人。這些沙漠教父雖然不願意受人統治,但他們也絕不想統治他人。他們也不是在逃避人性的溫情——他們留下這許多箴言,這個事實證明他們是非常入世的。他們追求一個人人都真正平等的世界,在這裏,在天主之下的唯一權威,是一種神恩式的智慧、經驗與愛的權威。當然,他們承認他們的主教在聖統制之下的慈厚的權威:但直到四世紀末奧力振派的大衝突出現以前,這些主教離他們太遠了,也很少過問他們的事。


 


這些教父所追求的、最主要的是他們在基督內的真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完全拒絕那個在「世界」的社會強制下捏造出來的、虛假的、形式上的自我。他們找到一條通往天主的道路是還未有明文規定的、是自願選擇的、而不是承繼他人早已形成一家之言的法則。他們尋找一位只有他們才能找到的天主,不是由某人「送出」的固定的「套裝」的天主,或是另一些人制訂的「標準型」的天主。他們並不是反對基督信仰的教義:他們接受並緊緊把持最原始、最質樸的教義。不過,他們並不熱衷(至少在開始和在他們尚在摸索智慧的階段)於神學的爭辯。他們隱入乾燥不毛的沙漠的水平線之後,主要也是不甘心過著辯論和運用抽象而冗長的文字技巧的生涯。


 


我們在此只討論那些獨居隱修士。在沙漠中有不少修道士——有數以百萬計住在巨大的隱修院內過著團體生活的隱修士,就如聖伯高微在達班納所創辦的那類隱修院。在這些團體內,有一定的團體規則,幾乎好像軍紀一樣嚴格。不過他們的精神還是傾向于個人自由的精神,因為即使修道士,他們也很明白,規則只是一個外在的架構,好像一個台架,他用來幫助自己建造他與天主的生活的精神房屋。但那些獨居隱修士在很多方面更自由些。除了對奧秘的,不可思議的天主旨意之外,他無須遵守任何規則或旨意,而遵從天主的旨意卻是人人不同的!有意義的是,最初的語錄中有一句(篇號3)引證聖安當有關沙漠生活的基本規則的話,他說天主就是權威,除了祂所顯示的旨意外,只有很少甚至沒有原則:「因此,實行你的靈魂按天主的旨意所希冀的事,這樣可保你心靈平安。」


 


很明顯,這樣的一條道路,必須是一個高度敏感,隨時留意根本無跡可循的曠野的任何記號的人,才能追隨。這樣的隱士必須是信仰成熟的人,謙虛、捨棄自己,甚至達到可怕的程度。精神的劇變,往往是因為忽略了一些狂妄的沙漠幻想,不知這已暗示孤寂生活出現的危險——就像在沙漠堆裏出現的白骨。沙漠教父付不起作照明者的代價。他不敢冒險依賴自我,或者輕易涉足於自我執著的狂喜的危險中。他絕不能有一絲一毫與他表面的、短暫的、自建的自我認同。他必須喪失在一個超越的、奧秘的、或隱或現的自我,內在而隱蔽的真實之中,喪失在基督之內。他必須自絕於這短暫的存在的所有價值,就如基督當年在十字架上,自絕於它們一樣,同時應該與他一同,在一個全新的智慧的光照下復活。就這樣,從一次俐落的切割開始,開展了犧牲的生活,從此把隱修士和世界分開。不斷在「追悔」中的生活,只能教他悲悼那些不真實的價值而已。但一種獨處和勞苦,清貧和齋戒,貞潔和祈禱的生活,卻能使他逐漸清除外表的舊我,讓那深潛的奧秘的真我湧現,使信徒與基督融合而為一。


 


最後,這一切奮鬥可以達到的與理想最接近的目標就是「純淨的心靈」——能清澈明確地掌握事物的真境,能直覺地抓住自己最真實的實況,就是透過基督碇泊,甚至溶化在天主內。這種境界的結果就是「息」。不是身體的休息,也不是把已提升的精神,定住在至高的光點。沙漠的教父,大部分都不是常在神魂超拔的狀態。那些有這一類經驗的,常留下一些奇異的誤導人的故事,以致蒙蔽了真實的人和事。不,沙漠的教父不是這樣,他們所追求的「息」,只是一個再也不注視自己那清靈明透、泰然自若的存在,因為它已被它之內的完全的自由所帶了。帶到哪里?到愛本身或神聖的神靈認為適合去的地方。因此,「息」應該是指一種無著、無意、無念,完全擺脫一個虛假或有局限性的「我」所佔有的境界。心靈在安於被至極的「空無」所佔有下,奧秘地掌握一切——在不求知它所掌握的是什麼的無為心態下,掌握一切。


 


在這時,這些教父根本不會關心用任何文字,描述這種憩息的性質,只有少數幾個人,例如聖安當等例外。聖安當曾說過:「要等到隱修士再也不意識到他自己在祈禱時,他的祈禱才算成全。」他這話也是隨口說說,並沒有留作教誨的意思。其餘的教父,儘量避開一切高超、神秘、理論和艱深難解的東西。就是說,他們不肯談論這些東西。其實,他們也不願發表什麼言論,甚至有關基督信仰,他們也甚少提及,這也是這些語錄這樣簡潔的原因。


 


因此,這些沙漠的教父在很多方面和印度的瑜珈大師,中國和日本的禪師很接近。如果我們要從二十世紀的美國尋找和他們類似的人,我們也許要從那些怪異的。荒僻的地方去找。很可惜,這種人是少之又少。他們肯定不會在紐約四十二街或百老彙的街頭興旺起來。我們也許可以從印第安人的蒲蘆族或納華豪族中找到一兩個:不過,他們的形態一定很不一樣。你也許可以從他們那裏找到純樸和原始的智慧:但,是植根於原始社會的。沙漠的教父卻不同,從這些教父,你可以看到,他們與傳統的、定型的社會範疇割離,為的是使自己的簽到有在一個明顯的超理性的空無間暢泳。


 


雖然,有人也許會說,我可以從我們的一些趨向默觀修道的隱修院,找到這樣的人,但我不敢這樣狂妄。通常我們的情形是:「世俗」的社會,以便使自己適應另一種社會,即適應他們所加入的那個宗教家庭。他們和其他的修會彼此交換價值觀、觀念、禮儀等。因為我們現在已累積了許多世紀的隱修經驗,這使整件事有完全不同的形貌。而隱修家庭的社會「模式」,也必定趨於傳統化,按著這些傳統生活,當然完全不是躍入空無——極端改變固定的習慣和準則——那一回事。許多世紀以來,沙漠教父的言行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成了隱修傳統不可能感受到它們的原始和清新的本質。可以說,我們已用自己的規律把它們埋葬了,這樣就可確保我們不被它們不合符傳統的原型所震撼。我希望藉著選擇、編纂這些「語錄」,我能恢復它們本來質樸的面貌。


 


這些沙漠教父都是先驅者,沒有任何憑藉,只有少數幾位先知可取法,例如聖若翰洗者、厄裏亞、厄裏叟和各宗徒。其餘的,他們所擁抱的生活,是「天使式」的,他們所走的道路,是從未有人走過,只有不可見的神靈飄過但不曾留下任何足跡的道路。他們的洞穴是巴比倫的火爐,在這裏,在火焰中,他們發現自己和基督共處。


 


他們既不乞求同輩的贊許,也不挑拔他們的抨擊,因為他人的意見對於他們來說是死的,和他們再也不相干。他們並沒有訂立有關自由的教條,但事實上,他們都以自由作為代價而取得了自由。


 


無論如何,這些沙漠的教父們,為自己蒸留了一份非常實際和謙虛的智慧,既原始又超越時間,使我們能重新開發一些源頭,因為這些源頭,已被我們野蠻的科技主義所累積的身心抗拒阻塞或染汙了。我們的時代迫切需要這種質樸。它需要再度捕獲這方面的經驗。我強調「經驗」這兩個字。這部集子所收集的一些短片段,完全沒有純資訊價值。只是隨便翻閱這些片段而知道這些教父們說過這些這些,是毫無意義地浪費時間而已。知道有人講過這段或那段話,對我們有什麼裨益呢?最重要的是在生活上實踐這些話,應該使它們從生活更深一層的體驗奔流。它們代表著對人的探索,肯定內心和精神的旅程,比任何月球的旅程更重要。


 


如果我們不能穿過把我們和我們自己隔離的空虛,航行月球對我們又有什麼益處呢?這是一切探索旅程中最重要的一種,沒有它,其餘的不但無用,反而是災禍。證明:在文藝復興時代,大部分偉大的探索者和開拓殖民地者,他們大都是藉外在力完成他們要做的事。他們靠著大炮的威力征服原始的世界。在精神方面,他們只有混亂和與自己隔離。成就超卓的人如:伯多祿茂、聖方濟沙勿略、利瑪竇神父,是特殊的例外,這理證明以上所說的理由是對的。


 


這些沙漠教父的語錄取自經典文集:Verba seniorum,見於梅真( Migne)編輯的拉丁教父文獻,卷七十三。這些語錄和其他教父的作品不同,主要是因為它們完全沒有文學的修飾、完全是坦率純樸之言,教父的「生平」卻比較誇張、戲劇化、和有一定的風格。這些文獻充滿奇妙的事件和奇跡,充分反映著作者的個性。但「語錄」卻是一些平實的講話,在用敘利亞、希臘及拉丁文字以前,只是用通俗的古埃及語在民間流傳。


 


這些講話和故事,是這樣的樸實和具體,總是契合人的經驗,主要是為直接答復一些直率的問題。那些跑到沙漠去尋找「救恩」的人,向長者求贈「言」,以助他們尋找救恩——救恩之言。答案也不是普遍的、一般性的準則,卻是為某一個人,在一定的階段,必須穿過某些特別的門而預備的個別、具體而特配的門匙。只是在後來,經過無數次的重複、引述,這些答案才被視為普遍通行的答案。如果我們記住這些語錄原始的實效或者生活的本質,必能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瞭解它們。不過到了聖本篤的時代,在他的規則裏規定,「教父們的話」,必須在晚禱前高聲誦念,這些話都成了傳統的隱修院的訓誨了。


 


沙漠的教父都是沈默謙虛的人,他們不慣喋喋不休。回答問題時,三言兩語,正中要害。與其給一個抽象的原則,他們情願講一個具體的故事。這些精簡的語錄,往往比那些冗長的論文,仔細地分析靈修生活的每一個「階段」的苦修步驟,更具啟發性和更能滿足人的渴求。這些教父的話絕不理論化,永遠不抽象,是針對四世紀的隱修士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具體事物和工作的講話。內修生活的一些基本真理如:信仰、謙虛、愛、溫良、謹慎和自棄,全都包括在內,但絕不能從普通的意義來瞭解這些「救恩之言」的任何一點。


 


這是重要的。沙漠教父後來被視為宗教狂熱者,就是因為他們那些崇拜者所講的,的關他們苦修的神奇故事。不錯,他們是苦行者,但當我們閱讀他們自己的講話,研究他們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我們會發現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狂熱者。他們謙虛、沉靜、敏感,對人性有深刻的認識,對天主的事物有足夠的體悟,以致他們能深深體會,他們對天主的瞭解,實在很有限。因此有關天主的神性,他們不願發表長篇大論,也不宣講聖經的奧義。這些人少講關於天主的事,因為他們知道,當一個人曾經如此靠近天主而生活時,靜默比喋喋不休有意義得多了。在他們的時代,埃及的宗教和理性的爭論正達到沸騰的階段,他們更有理由保持沈默了。這個時期新柏圖主義、真知派(諾斯底派)、斯多葛派和畢達哥拉斯派,各擅勝場。此外還有多個聲勢浩蕩的正統和異端基督徒小集團。計有:亞略派(沙漠的隱修士極力反對的一派),奧力振派(有些隱修士一直都是奧力振的忠實追隨者)。對於這些聲浪,沙漠一點也沒有貢獻,反而一直保持著一派謹慎和超然的沈默。


 


四世紀最大的隱修中心都在埃及、阿拉伯和巴基斯坦。大多數關於尼帝亞和賽德隱士的故事,都是在北埃及、地中海沿岸一帶和尼羅河西岸發生的。此外,還有許多在尼羅河三角洲的隱修士。尼羅河下流的堤伯德在古代的底比斯附近,是另一個隱修活動中心,特別多個別修道的人士。巴基斯坦很早就吸引各地的基督徒前往隱修,其中最出名的是聖耶羅,他住在白冷的一個山洞裏,翻譯聖經。另一個重要的隱修據地就是環繞阿拉伯的西乃山地區:近年,這裏的聖嘉德琳隱修院的創辦人宣佈,發現修院保存拜占庭時代的藝術。


 


這些教父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在此略為解釋,也許對於瞭解他們的語錄會有幫助。我們一般稱沙漠的教父為「院長」或長老。因此,一位院長,並不是現代所指的一個團體依法選定的長上,而是指任何一位隱修士或獨修士,多年來在沙漠生活,並以事實證明他是天主的僕人。和他們一起或在他們附近,也有些「修士」和「初學生」——那些仍在學習過這種生活的人。初學生需要一位元長老不斷地指導,也需要和一位元長老一同生活,以便隨時得到他的言教和身教。做了修士就可以獨自生活了,不過,修士也經常到附近的長老處請益。


 


在這些故事中的人物,大部分都是正在修心的途中,不是已達彼岸的成道之士。沙漠的教父,受到克萊孟和奧力振和新柏拉圖思想傳統的啟發,有時相信他們可以超越一切激情,而進入無怒、無欲、無驕的境界。不過,在這些語錄裏,我們很少見到鼓勵基督徒的成全就是無情欲的說話。稱讚隱修士超越「七情六欲」的人,似乎是沙漠的過客,匆匆穿過沙漠,回家後寫下他們在沙漠的見聞,而不是那些一生消磨在曠野的人。終生生活在沙漠的人,多半能接受生活的實況,能安於一個人必須終生和自己奮鬥以克服自己這個事實。語錄的智慧,從一個名叫若望的隱修士的故事可見。若望聲稱自己已跨越一切誘惑,於是一個精明的長老便教他祈求天主,讓他打幾場更轟烈的大仗,好使他的生活繼續顯得有意義。


 


有時,所有的隱修士和初學生都聚集一堂,參與禮儀(感恩祭和共同祈禱),接著我半是大家聚餐和開會討論一些共同問題。然後又各自回到他們原來工作和祈禱的地方。


 


他們通常都是靠編織棕櫚葉或蘆葦籃子和席子為生。他們常把織成品拿到附近的小鎮售賣。在語錄中我們可以講情以一些有關工作甚至商業的問題。愛和友善,當然是屬於首要的話題,甚至比齋戒和個人常規的苦行更重要。大量這一類充滿溫情和友誼的說話,足以反駁這些人彼此憎恨的傳說。的確,在沙漠中比在那時(現代也一樣)人人都為自己的城市,有更濃厚的真愛、瞭解和仁慈。


 


這個事實很重要,因為基督徒的訊息的要素就是愛和在基督內合而為一。每一個時代的基督徒的默觀和潛修大師都強調,也都發現,他們不只追求個人自己整合,不只求與天主共融,更求在天主的聖神內與人互相共融。要尋求一種意味著完全隔絕,在身、心兩方面和其他的人分離的天人共融,在一個基督徒聖人聽來,不但荒謬而且與聖化恰恰相反。自我隔離,不能走出自己去和他人聯繫,表示沒有能力超越自己。這樣,無疑做了自己的囚犯,這其實就是在地獄之內了:這正是自稱為無神主義者的沙特,以藝術手法在他的名劇「沒出路」所表達的真理。


 


在全部語錄中,我們再三看到,強調愛是一切靈修生活的先決條件的說話,愛比知識、奧秘的知識、苦行、默觀、獨處、祈禱都重要。愛其實就是靈修生活本身,沒有愛,其他的靈修練習,無論多麼高超,都是沒有內容的,只是幻想而已。而且,越是高超,這幻想的危險性就越大。


 


愛,當然比單指感情更深刻,也不只是表示善意的象徵,為施捨的行動而已。事實上,把他人當作一個物件而對他行善,是很少甚至沒有精神價值的。愛使人把近人當作自己看待,以至謙、至誠、至敬,全心全意全力毫無保留地去愛他。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不能妄想能觸及人至深的存在內的聖所。 這樣一切不人道的專橫、所有的剝削、控制和屈辱,都必定遠離這愛。一個自稱精修的人企圖以機巧或用盡所有權宜的手法,愚弄那些他以為不如他的人,以便滿足他的自我,沙漠的聖人便是這種人的大敵,沙漠的教父力求克制一切,無論是多麼隱蔽的責罰和報復的傾向。


 


我們不能具體地看見沙漠教父的愛,使人不能置信地澎湃流泄。但我們隨時都可以從這些中看到,他們承認而且絕不低估愛人這項任務的艱巨。要真真正正愛另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愛要求一個人內心的完全轉化——因為如果不完全轉化自己,我們就不能真正與我們的弟兄認同。我們必須,在某種意義上,變成我們所愛的人。這就涉及某一種形式的死於自己。無論怎樣努力,我們總是抗拒這種死亡:我們會以氣憤、反責、要求和發出最後通牒反抗。我們會尋找最方便的藉口中,放棄這件艱巨的工作。但在這些語錄裏,我們讀到亞滿納院長的故事,他用了十四年祈求克服,或更有意義的說,擺脫惱怒。沙樂賓院長,把最後的一本書:福音,賣出去而把錢送給窮人,這樣是在出售:「賣掉一切來施捨窮人」這句話。另一位院長嚴厲地責備一些隱修士,因他們而導致一群強盜被捕。結果那些羞慚的隱修士便劫獄放走強盜。我們也不時讀到某些院長,拒絕和眾人一同指責這個或那個罪人,例如梅瑟院長,這位偉大而溫和的黑人,提著一籃沙出席一次嚴厲的檢討聚會,沙子從籃孔流泄,「我的罪也像沙子一樣在我身後流泄」,他說。「然而我竟前來審判他人的罪。」


 


如果有人提出這種抗議,那很明顯,社會上必定有值得抗議的事。到五世紀末,賽德和堤伯德已成了基本的隱修城,有自己的法律和制裁。有三根鞭子掛在賽德教堂前面的棕櫚樹上:一根用來懲罰犯罪的隱修士,一根用來鞭打小偷,另一根對付流氓。不過有不少像梅瑟院長這樣的人根本反對這樣做:他們是聖人。他們代表最原始的「古老」沙漠理想。也許最值得紀念的是兩兄弟一同住了四十年,從來沒有爭吵過一次,他們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像其他人一樣,爭吵一次」,但怎樣也不成功。


 


祈禱是沙漠生活的中心,這包括誦禱(出聲祈禱——包括誦念每人必須熟記的聖詠和聖經的其他部分)和默觀。我們現在所稱的默觀祈禱,他們叫做「息」,這個富有啟發的詞語,一直在希臘的隱修傳統中保持著,稱為hesychia ,意思是「甜蜜的回應」。「息」是一種靜默的專注,輔以低聲反復念一個聖經單句——其中最常念的是:「主、耶穌基督,天主之子,可憐我這個罪人!」較簡化的形式是:「主,求禰垂憐!」——每日默念幾百次,直到它變成自然的一呼一吸。


 


當亞申寧受召去守靜默和「息」時,他是受召去過默觀祈禱的生活。「息」是一個簡單而質樸的辭彙,不會引起什麼誤解。它比默觀更適合,而且不容易引起收心理上的自我陶醉和自大、妄想。在沙漠中,會有傾向寂靜主義的危險,但不太大。隱修士們經常很忙碌,如果「息」正是他們所追求的一種滿足,那麼身體上的靜止就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了。我曾把corporalis quies譯成「閒適的生活」,目的是不要給人一種印象,認為在沙漠中可以容忍動盪紛擾的生活。不能夠。隱修士應該保持寧靜和盡可能停留在固定的地方。有些教父,對於其他教父在收穫季節,離開修道的洞穴到尼羅河谷的農莊做短工,大大不以為然。


 


最後,在這本小冊子裏,我們會遇到幾位純樸和偉大的人物。雖然,通常也注明講這些話的聖人的名字。例如我們見到安當院長,他當然就是著名的聖安當院長。他是所有獨修士之父,由聖亞達納執筆的他的傳記,曾轟動整個羅馬,一時激起了一片隱修聖召的熱潮。安當的確是所有沙漠教父之父。但和他的思想接觸,我們發覺他和弗勞堡的安當或法蘭西安納托的柏納修不同,不錯,安當和魔鬼有過頗為壯觀的長期鬥爭後,已達到不動心的境界。但最後他的結論是,即使魔鬼也不是絕對的邪惡;因為天主不能製造邪惡,而祂的工作都是善的。你會很驚奇,甚至聖安當,一個長期和魔鬼作戰的人,竟然認為,即使魔鬼也有一些善存在他之內。這不是純粹的感情作用而已。這表示安當絕對沒有任何妄想。我們想想,現代人是如此狂熱地把自己所有的邪惡,投射到「敵人」(無論是誰)身上,相比之下,在沙漠中獨處,不是更明智得多嗎?


 


此外,我們也接觸到其他的人如亞申甯,這個嚴峻、沈默的陌生人,從遙遠的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宮廷來到沙漠,終年蒙著臉,不肯讓任何人見到他的真面目。還有溫和的鮑民和剛烈的矮子若望,他要修練「成為一個天使」。最沒有吸引力的是巴德院長(Abbot Pastor)。他是我們最常接觸到的一位。他的講話以切實的謙虛、對人性的脆弱的洞悉和切合普通常識的見解稱著。我們知道巴德本人非常人性化。據說,當他自己的親兄弟,似乎對他越來越冷淡而情願去找另一位隱士講話時,他大為妒忌,而且不能自製,要向另一位長老求助。


 


這些獨修士堅持人性化和「平凡」。這好像是矛盾,但很重要。如果我們約略反省,我們就明白,如果要躲避沙漠去成為異常的人,這無疑是把整個世界帶去作為你無形的標準和比較。結果不但不能默觀,反而是自己和已捨棄的世界的消極標準比較。其實,有些沙漠的隱修士的確這樣做,他們唯一結果就是瘋狂。簡樸的人在岩石和沙丘之間活到老年,因為他們到沙漠來做他們真正的自己,他們平凡的自己,拋棄那個把他們分割的世界。除此之外,再也不可為了其他的目的離開俗世到沙漠去過孤寂的生活。而只有這樣離開世界,才有助於拯救世界和自己。這是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些古埃及的隱修士,離開世界,好像逃避一個破落的世界一般,他們其實不只想拯救他們自己而已。他們知道,他們一天仍深陷在這個破落的世界之中掙扎求生,他們根本無能為力,不能為他人做些什麼。但他們一旦踏足于沙漠堅實的土地,一切就不同了。那時,他們不但有能力,甚至有責任把整個世界安全地從破滅中拉上來。


 


這是他們給我們這個世代的一個矛盾的教育。說世界需要另一次像當年驅使這些人前往埃及和巴基斯坦沙漠那樣的大運動,未免太誇張。不過,我們的世代的確是一個追求獨處和隱居的世代。但只是重複這些質樸的靈魂的純樸、嚴刻和祈禱的生活,不是最令人滿足的做法。我們必須超越他們,超越所有在他們那個時代已超越了他們自己所定的限度的人們。我們必須解放自己。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從這個趨向滅亡的世界抽離出來,這樣我們對世界的參與才能更完全。我們的危險比我們想像的更迫切。我們的時間,也許真的比我們想像的更短。


 


我們不能完全抄襲他們的做法。但我們應該像他們一樣徹底地、義無反顧地掙脫一切精神的枷鎖,剷除所有異化的壓迫,以找回真我,發掘和發展我們不可被剝奪的心靈自由,並用它在世上建立天主的國。無疑,這不是推測我們偉大而奧秘的聖召是什麼的時候。這仍是不可知的。不過我們可以說,我們必須從四世紀這些人那裏,學習如何忽視偏見,公然向各種強迫挑戰,大無畏地奔向那不可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Esther 的頭像
    Esther

    Esther心靈花園部落格

    Esth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